酒铺这边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醇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颗小暑钱,只是一颗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饮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颗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剑修,趁着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这么一说,便伸手按住酒壶,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老剑修只得以言语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对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用陈平安的话说,就是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颗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将来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这一碗敬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这位客人喝过了一碗酒,给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的,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都没少赚,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的,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需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朦胧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 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这铺子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边,属于那种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至于这里边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保证暴露身份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更深,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去让他们帮着咱们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说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边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很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崔东山掏出一颗雪花钱,轻轻放在酒桌上,开始喝酒。 若问探究人心细微,别说是在座这些酒鬼赌棍,恐怕就连他的先生陈平安,也从来不敢说能够与学生崔东山媲美。 世间人心,时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饱,独独喂不饱。 先生在剑气长城这一年多,所作所为,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 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 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 是那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啄这些高门子孙,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师兄左右,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不过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打转一圈圈,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让一件原本简单事,说得故意复杂,杂草丛生,横出枝节,让先生为难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抬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肩头。 利人,不能只是给他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 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其实走着走着,最终好像成了一个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 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这类人。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崔老王八蛋的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大概这就是臭棋篓子的老秀才,一辈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独门棋术了吧。 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钱,当然也是老秀才的无理手。 崔东山喝过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酱菜,确实稍稍咸了点,先生做生意还是太厚道,费盐啊。 观道观。 道观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关门弟子,观的只是人心善恶吗 远远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恶又如何,他崔东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与己为敌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当然不会小,却依旧不够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还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来的万千可能性,这其中的好与坏,其实就涉及到了更为复杂深邃、好像更加不讲理的善善生恶、恶恶生善。 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才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着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我赢棋了,却能输棋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那边,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了,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亲手重伤了纳兰爷爷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很难,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进了门,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里边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 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个。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 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的一位位剑仙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了却也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为人处世,总是觉得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纳兰夜行紧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不远处的斩龙崖,先生在,事无忧,纳兰老哥,我们兄弟俩要珍惜啊。 纳兰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语。 到了姑爷那栋宅子,裴钱和曹晴朗也在,崔东山作揖道了一声谢,称呼为纳兰爷爷。 纳兰夜行笑着点头,对屋内起身的陈平安说道:方才东山与我一见如故,差点认了我做兄弟。 陈平安微笑点头,好的,纳兰爷爷,我知道了。 裴钱偷偷朝门口的大白鹅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纳兰爷爷,我没说过啊。 纳兰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纳兰老哥我呢,还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东山一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方才在铺子那边喝酒太多,我说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裴钱刚刚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来,而且是双手大拇指都翘起来。 纳兰夜行走了,很是心旷神怡。 陈平安瞪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坐在门槛上,先生,容我坐这儿吹吹凉风,醒醒酒。 陈平安坐回位置,继续题写扇面,曹晴朗也在帮忙。 裴钱想要帮忙来着,师父不允许啊。 便独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门和大白鹅那边,朝他挤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两样前边师娘赠送的物件。 裴钱没有与师娘客气,大大方方挑了两件礼物,一串不知材质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对棋罐,一开打盖子,装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气象,装有黑子的棋罐则乌云密布,隐约之间有老龙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里边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钱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底,就该以量取胜。 下次跟李槐斗法,李槐还怎么赢。 崔东山笑着点头,抬起一手,轻轻做出拍掌姿势,裴钱早就与他心有灵犀,抬手遥遥击掌。 裴钱盘腿坐在长凳上,摇晃着脑袋和肩头。 背对着裴钱的陈平安说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钱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东山斜靠着房门,笑望向屋内三人。 裴钱在自顾自乐呵。 如今她只要遇见了寺庙,就去给菩萨磕头。 听说她尤其是在南苑国京城那边的心相寺,经常去,只是不知为何,她双手合十的时候,双手手心并不贴紧严实,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么。 又从种秋那边听说,她如今多出了已经不是朋友的第一个朋友,当然不是如今还是好朋友的陈暖树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厨子老魏小白,而是一个南苑国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前些年刚刚嫁了人。她离开莲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认了错,但是那个姑娘好像没有说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钱的歉意,明明认出了模样身高、相貌变化不大的裴钱,那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装不认识,因为在害怕。裴钱离开后,背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种秋,询问和请求种夫子帮她做一件事,种秋答应了,裴钱便问这样做对吗,种秋说没有错便是了,也未说好,更未说此举能否真正改错。只说让她自己去问她的师父。当时裴钱却说她如今还不敢说这个,等她胆儿再大些,就说,等师父再喜欢自己多一些,才敢说。 曹晴朗在用心写字。 很像一个人。 做什么事,永远认真。 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么事情其实可以不较真,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为何当个走东走西的包袱斋,愿意如此认真,在这份认真当中,又有几分是因为对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那桩曹晴朗的人生苦难,与先生并无关系。 很多事情,很多言语,崔东山不会多说,有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弟子们,听着看着便是。 至于先生,这会儿还在想着怎么挣钱吧 屋内三人。 在某件事上,其实很像。 那就是父母远去他乡再也不回的时分,他们当时都还是个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后是裴钱,再然后是曹晴朗。 屋内三人,应该曾经都很不想长大,又不得不长大吧。 所以崔东山没有走入屋子,只想着坐在门槛这边,将那根行山杖横在膝上,独自一人,难得偷个闲,发个呆。 陈平安一拍桌子,吓了曹晴朗和裴钱都是一大跳,然后他们两个听自己的先生、师父气笑道:写字最好的那个,反而最偷懒! 曹晴朗一脸恍然,点头道:有道理。 裴钱一拍桌子,放肆至极! 崔东山连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过门槛,好嘞!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钱这边,微笑道:师父教你下棋。 裴钱使劲点头,开始打开棋罐,伸出双手,轻轻摇晃,好嘞!大白鹅……是个啥嘛,是小师兄!小师兄教过我下棋的,我学棋贼慢,如今让我十子,才能赢过他。 陈平安笑容不变,只是刚坐下就起身,那就以后再下,师父去写字了。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小书箱搬过来,抄书啊! 裴钱哦了一声,飞奔出去。 很快就背来了那只小竹箱。 却发现师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裴钱在门口一个蓦然站定,仰头疑惑道:师父等我啊 陈平安笑道:记得当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没这么快。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师父与曹晴朗,那会儿都能等你回家,如今当然更能等了。 崔东山抬起头,哀怨道:我才是与先生认识最早的那个人啊! 裴钱立即开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转头望向门口,只是微笑。 裴钱立即对大白鹅说道:争这个有意思吗嗯! 崔东山举起双手,大师姐说得对。 陈平安一拍裴钱脑袋,抄书去。 最后反而是陈平安坐在门槛那边,拿出养剑葫,开始喝酒。 屋内三人,各自看了眼门口的那个背影,便各忙各的。 陈平安突然问道:曹晴朗,回头我帮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头道:先生,学生有的。 陈平安没有转头,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弃的话,对面厢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气死人。 裴钱写完了一句话,停笔间隙,也偷偷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然后裴钱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书箱就只有我有。 陈平安背对着三人,笑眯起眼,透过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还是好喝。如此佳酿,岂可赊账。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喃喃自语道: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崔东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请君听我言。 曹晴朗也会心一笑,跟着轻声续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裴钱停下笔,竖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她不晓得师父与他们在说个锤儿啊,书上肯定没看过啊,不然她肯定记得。 裴钱哀叹一声,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陈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阳春面可以不要钱,这臭豆腐得收钱! 接下来两旬光阴,裴钱不太开心,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然后就一路南下,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这才去了城头,还是徒步而走,若是师父在,莫说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师父不在,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东山没答应,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意思,只是当哑巴,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势单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宁府那边安心修行,就像种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场那边缓缓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几个时辰。 只是崔东山当时敲门喊他出门,曹晴朗就想拒绝,毕竟先生专门为自己挑选此处作为修行之地,不可辜负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东山摇摇头,意思很明显。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应下来。崔东山让他记得带上先生赠送给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带上了这根陪着先生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足足半座北俱芦洲的行山杖,崔东山自己也有,只是寻常绿竹,却又不寻常。裴钱那根行山杖,相对材质最佳最值钱,大白鹅道破玄机后,才让裴钱放弃了背上小竹箱出门的打算。 在城头上,裴钱走在靠近南边的城头上,一路上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剑仙,有彩衣剑仙在散步,有剑却不佩剑在腰,剑无鞘,剑穗极长,剑穗一端系在腰间,长剑拖曳在地,剑尖与锋刃与城头地面摩擦,剑气流转,清晰可见,看得裴钱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他们一行三人走在更高处的曹晴朗望向崔东山,崔东山笑言:在这剑气长城,高不高,只看剑。 曹晴朗这才放弃了跳下城头落在走马道的念头。 崔东山与裴钱笑言多看看无妨,剑仙风采,浩然天下是多难见到的风光,剑仙大人不会怪罪你的。 裴钱这才敢多看几眼。 那位彩衣剑仙只是低头沉思,果然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计较三人走在高处。 崔东山自然知晓此人根脚,玉璞境瓶颈剑修吴承霈,本命飞剑名为甘露,剑术最适宜收官战,理由很简单,大地之上鲜血多。 吴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轻,实则年岁极大,道侣曾被大妖以手捏碎头颅,大嘴一张,生吞了女子魂魄。 那头大妖后来在战场上身负重伤,便躲在蛮荒天下的腹地洞窟休养生息,隐匿不出,再不愿出现在战场上,吴承霈曾在要不要终其一生都会一人苟活、还是死得毫无意义之间天人交战,后来那头大妖被人斩杀,被人手拎头颅,丢在吴承霈脚边,只与吴承霈笑言一句,顺路而为,请我喝酒。 三人还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剑与人对峙厮杀的剑仙,盘腿而坐,正在饮酒,一手掐剑诀,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边,在南北城头之间,横亘有一道不知道该说是雷电还是剑光的玩意儿,粗如龙泉郡的铁锁井水井口子。剑光绚烂,星火四溅,不断有闪电砸在城头走马道上,如千百条灵蛇游走、最终没入草丛消逝不见。 裴钱畏惧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晓不晓得这儿的规矩,有酒就能过路,不然就靠剑术胜我,或是御剑出城头,乖乖绕道而行。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柜。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 老人随即怒道:那就得两壶酒了! 崔东山笑着向那位剑仙老者抛出两壶酒。 老人名为赵个簃,坐在北边城头上与赵个簃对峙之人,却是位从玉璞境跌了境界的元婴剑修程荃,双方是死对头, 除了像今天这样,赵个簃压境,与程荃双方各自以剑气对撞之外,两位出生在同一条陋巷的老人,还会隔着一条走马道隔空对骂,听说私底下各自喝了酒,相互吐口水都是有的。 拿了酒,剑仙赵个簃剑诀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长河,将那条拦路剑气往上抬升,赵个簃没好气道:看在酒水的份上, 崔东山三人跳下城头,缓缓前行,曹晴朗仰起头,看着那条剑气浓郁如水的头顶河流,少年脸庞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辉。 裴钱躲在崔东山身边,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快些走啊。 崔东山笑道:大师姐,别给你师父丢脸嘛。 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战战兢兢,摆出那走路嚣张妖魔慌张的架势,只是手脚动作都略显僵硬。 过了那条头顶溪流,走远了,被吓了个半死的裴钱一脚踹在大白鹅小腿上。 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鹅却被一脚踹得整个人腾空,摔在地上,身体蜷缩,抱腿打滚。 裴钱与大白鹅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担心这个,所以裴钱几乎一个瞬间,就是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视前方,什么都没看见。 裴钱松了口气,然后笑嘻嘻问道:那你看见方才那条小溪里边的鱼儿么不大哦,一条金色的,一丝青色的 曹晴朗摇摇头。 裴钱扯了扯嘴,呵呵,还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为意。 关于自己的资质如何,曹晴朗心里有数。当年魔头丁婴为何会住在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又为何最终会选择在他曹晴朗家里落座,种先生早就与他原原本本说过详细缘由,丁婴最早猜测南苑国京城几个修道种子,是那位镜心斋女子大宗师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会儿家乡的那座天下,灵气稀薄,当时能够称得上是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婴之下第一人,返老归童的御剑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够被视为修道种子,曹晴朗就不会妄自菲薄,当然更不会妄自尊大。事实上,后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天降甘露,灵气如雨纷纷落在人间,许多原本在光阴长河当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种子,就开始在适宜修行的土壤里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但是就像后来偷偷传授他仙家术法的陆先生亲口所说,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养的根骨天资,只是是第一步,得了机缘站在山脚,才是第二步,此后还有千万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要走得足够稳当,就有希望去找陈平安,才有机会去与他道一声谢,询问他此后百年千年,曹晴朗能否大道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