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 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个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捻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两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位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淑仪楼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的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与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叶芸芸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了一处幽静院落,月洞门,里边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打五折,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 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薛怀是远游境,所以压了一境。 郭白箓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以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在指点两人出拳。 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 陈平安在院门口那边止步,抱拳行礼。 叶芸芸抱拳还礼。 陈平安没有绕过院子演武的两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 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 至于说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视线,放在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陈平安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它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 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叶芸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的。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而且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之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云草堂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 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吴殳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 北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们,云草堂叶芸芸出拳像个爷们,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后,忍了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凝滞拳意。师父,武圣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 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 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 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 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线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 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如果不是双方关系浅,以叶芸芸的脾气,绝对不会含糊,坐忘丹是山上有价无市的稀罕物,若是能够重金购买,溢价再多都无妨,多多益善,青虎宫有几颗,蒲山就愿意买几颗。 只不过当年青虎宫雄踞北方,只会拿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与桐叶宗、太平山这样的山巅大宗门,当人情半卖半送,哪里轮得到蒲山。 何况陆雍是一洲地仙当中,公认最瞧不起纯粹武夫的一位地上真人。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头笑道:前辈可能误会了,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晚辈只敢保证陆老神仙,会用一个青虎宫不挣钱也不亏钱的公道价格,卖给云草堂。我现在甚至不敢确定青虎宫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炉,陆老神仙就会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购买,只看云草堂的决定。 叶璇玑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叶氏的家法多规矩重,她都要赶紧劝说祖师奶奶赶紧答应下来。 裴钱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万里,其实一直留心着师父的神色和言语。 果然还是师父行事老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若是那叶芸芸一开始就点头答应下来,师父肯定就顺水推舟,白送给蒲山几颗坐忘丹。 可既然叶芸芸有些客气,师父自有补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台阶可走。 是师父、蒲山和青虎宫,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联起来,所以只是做一件依旧比较在商言商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如果叶芸芸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依旧不肯点头,那么今天师父主动登门的赔礼道歉,也就可以顺势点到为止。 叶芸芸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我就先行谢过曹先生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道:若是青虎宫暂时没有现成的坐忘丹,我也会恳请陆老神仙寄信一封给蒲山,大致说明情况。 叶芸芸看了眼对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劳曹先生,替我与陆老真人道一声谢,若是暂时没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宫炼此丹,先与蒲山打声招呼,我会亲自去清境山取丹,顺便为陆真人和清境山护道一二。 如果没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释,叶芸芸真要觉得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了。 如今的天阙峰陆雍,绝不能以寻常元婴修士视之。 一洲版图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万瑶宗,别说是云草堂和白龙洞,陆雍都可以完全不卖金顶观的面子。 陈平安站起身,裴钱立即跟着起身。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搅前辈教拳。 叶芸芸起身,看了眼郑钱,笑问道:不如让郑钱与薛怀切磋一二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裴钱的意思很明确,要不要切磋,师父说了算。真要问拳,一拳还是几拳撂倒那薛怀,师父发话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数,掌握好出拳的次数和轻重。 陈平安笑着摇头,今天还是算了吧,以后我们师徒有机会拜访蒲山再说。 叶芸芸起身相送,这次她一直将师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门那边,还是那曹沫婉拒了她的送行,不然叶芸芸会一路走到府邸大门。 叶璇玑陪着叶芸芸一起走在竹林小径上,以心声说道:祖师奶奶,这位曹先生,脾气挺好的。先前我帮忙续茶水那会儿,都不忘与我点头致谢呢。 如果说那个周肥的眼神,会让女子觉得衣服穿少了。 那么这位曹先生的视线,会让叶璇玑觉得哪怕给他无意间撞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他都会非礼勿视。 叶芸芸淡然道,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她其实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则不宜与一个家族晚辈多说。 曹沫此人太聪明。 叶璇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帮咱们买到一炉天阙峰坐忘丹这个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宫的陆老宫主,因为那桩陈年恩怨,对所有的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处,在于能够让修士心关处,好似养出山下百姓大门上用以驱邪避秽的两尊门神,帮助修道之人庇护心关。 每当练气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还能让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婴,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宫独门秘制的坐忘丹,在桐叶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誉。 青虎宫一位道门真人,曾经为弟子护道下山历练,被一位远游境武夫重伤,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断绝。 而打伤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师父后来又被武圣吴殳重伤,需要用几种灵丹妙药来吊命,青虎宫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远游境武夫亲自去青虎宫求丹药,陆雍不管对方如何低声下气道歉,只是闭门谢客。最终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几炉坐忘丹,多活个五六年,问题不大。所以说山上恩怨,太容易风水轮流转,看人笑话的时候偷着乐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也别太大。 叶芸芸点头道:既然曹沫开了这个口,陆雍多半会答应的。 叶璇玑嫣然一笑,压低嗓音说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阀世族出身,行坐言谈之间,很风流蕴藉呢。 叶芸芸难得在蒲山晚辈这边有个笑脸,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历没几天,就忘记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头了 叶芸芸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学拳的武痴,不然蒲山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叶璇玑俏脸一红,试探性问道:祖师奶奶,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心动的男子吗 叶芸芸摇摇头,男女情爱,无甚意思,不如学拳,屹立山巅。 陈平安离开这处府邸后,没有就此离开黄鹤矶返回云笈峰,而是为自己和裴钱都施展了一道障眼法,灵气涟漪萦绕四周,身形面容让人看不真切,然后带着裴钱去了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一处仙府,在还没有离开叶芸芸府邸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旧是一位符箓美人开的门,陈平安询问此处是不是金顶观供奉芦鹰的下塌处,符箓美人也不恼,只是笑着不说话,因为不合规矩。陈平安就自报名号和来历,曹沫,姜氏供奉。一听说对方姜氏供奉,又有那头等斋戒牌悬佩在腰间,符箓美人立即说她去通报此事,劳烦曹供奉稍等片刻。 符箓美人虽是傀儡,玉芝岗淑仪楼用上了阴宅手段,符箓炼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栈,再让女鬼或是魂魄寄居其中,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无论是姿容还是心智,都与常人无异了。但是淑仪楼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够冠绝一洲,是因为负责绘制符箓的两位丹青圣手,一位能够在符纸上绘画出女子的一份独到神韵,使得淑仪楼符箓美人,人人各异,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绝不死板,另外一位则能够增添点睛之笔,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书的善本且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势不可挡,而且手段暴虐,最终玉芝岗毁弃,淑仪楼倒塌,两位身为山上道侣的丹青圣手,都选择了烧尽符箓,然后自毁金丹殉情而死。 在门口等人的时候,陈平安心声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说道:送人情比收人情,好像更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江湖没白走。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来找这个芦鹰,是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亲眼亲耳确定一下金顶观的门风。 裴钱说道:金顶观尹妙峰和邵渊然 陈平安点点头,那两位大泉供奉,都算我们的老熟人了。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 师父这是嘛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这到底是有意显摆身份,还是故意露怯与人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好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个在白龙洞辈分极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将来跻身上五境,虽说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只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误会,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一个白龙洞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 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是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头衔而来的家伙。 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大体上都是称心如意的,吴殳嫡传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这边不消停,倒也好,让他芦鹰露面机会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马麟士这个小惹祸精,招惹到了一个皇亲国戚。 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这会儿芦鹰之所以耐心极好,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 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会仗着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让芦鹰颇为上心。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那个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一对父女,仙人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只要不是远道而来的别洲修士,芦鹰对自家桐叶洲的本土修士,真没几个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分量足够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芦鹰毫无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 芦鹰第一次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老元婴嘀咕一句,这些个狗日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那句嘀咕言语,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 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 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那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几句,晃荡回住处后,让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片刻之后,一瞬间跌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芦鹰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再者芦鹰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与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桩泼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 陈隐,陈平安。 当时邵渊然就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最终双方一番勾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围而不攻,能够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让芦鹰比发誓保密更管用了,因为邵渊然说此人,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是不是这里边 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稳,只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那边,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那边,一个发髻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她双臂环胸,似笑非笑。 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啊 芦鹰不敢摇头晃脑幅度过大,只敢稍稍摇头,一个六亲不认的山泽野修,好像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的开山老祖师,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 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黄衣芸通风报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时候拉上叶芸芸,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实的一线生机。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一桩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 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钱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轻女子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两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尤其是与师父重返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会如此觉得了。长大,没什么好的。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了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裴钱就又觉得练拳很好,吃苦还不多,境界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条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一眼。 裴钱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然后他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纸糊竹篾一般。 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板栗,掌律长命这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座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 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狗日的东西,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顶观杜含灵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将那府上担任门房的符箓美人,遥遥施展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客卿送到大门口,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气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 姜尚真拿出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云舟渡船,当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与白云炼化而成,夜中远游极快,品秩与落魄山的翻墨龙舟差不多。 姜尚真没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说是还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个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评选完毕,他再动身去天阙峰碰头。 白玄比较乐呵,终于能够人手一间屋子了,周肥老哥这样既有钱又仗义的朋友,值得结交。 九个孩子当中,孙春王一直没有露面,始终被崔东山拘押在袖里乾坤当中,崔东山很好奇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在里边到底能熬几个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块铁,凶狠锤炼,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将其打碎复归圆,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剑仙胚子,都适宜在崔东山袖中磨砺道心,除了孙春王,其实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较合适。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问道:听小胖子说在簪子里边练剑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实挺哑巴的,除了吃饭练剑睡觉,至多是与虞青章借些书看,冷眼冷脸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怎么一见着我先生,就大变样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怯生生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够真诚啊。 白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海落日,风景奇绝,很像家乡城头。 崔东山说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个小小隐官的绰号 白玄低声道:我师父是龙门境剑修,师父的师父,也才金丹境。其实我们仨都很穷的,为了让我练剑,就更穷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声,长得不好看,还喜欢骂人。我小时候又贪玩,每次被骂得伤心了,就会离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边逛一圈,埋怨师父是个穷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钱的剑仙收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头,钱算什么, 小时候。 其实这会儿的白玄,也还是个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在战场上是不是受了重伤,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点头,轻声道:也没一直,就只是陪了师父一宿,师父撤出战场的时候,本命飞剑没了,一张脸庞给剑气搅烂了,如果不是隐官大人的那种丹药,师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会死。师父每次竭力睁开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吓人,她每次与我咧嘴笑,就更吓人了,我没敢哭出声。我其实晓得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没出息,还会让师父很伤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会那么害怕满脸血污的女鬼。 白玄轻声说道:那场架,没打赢,可咱们也没打输啊,所以我特别感激陈平安,让我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没白死。 崔东山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想跟你师父说的 没想过。 白玄摇摇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会说一句,我会好好练剑,师父放心。 孩子神色专注,在想师父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 刹那之间。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认出她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师父说,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样了。 白玄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袖子。 崔东山站在师徒二人的身后远处,远远看着这一幕。 渡船上,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边,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难。 裴钱安静坐在一旁,在师父篆刻完底款后,问道:师父是要送给青虎宫陆老神仙 清境山天阙峰,青虎宫陆雍。 裴钱印象深刻,是个极其会说话的老神仙,与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绝。 师父说此次往北,歇脚的地方就几个,除了天阙峰,渡船只会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师父要去见一见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据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姚老将军。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面礼嘛。 那枚印章的边款:心善是最好的风水。 底款:清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买自驱山渡集市,回屋子抄书去。 裴钱却没有挪步,取出了纸笔,在师父这边抄书。 陈平安也没拦着,起身看着裴钱的抄书,点头道:字写得不错,有师父一半风采了。 裴钱刚要说几句诚心言语,师父就弯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提醒道:抄书写字要专心。 陈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书。 弟子抄书,师父翻书。 与大泉王朝南方边境接壤的北晋国,比起南齐唯一好点的,就是延续了国祚,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 而南齐的京城,作为曾经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扎地,一国山河的下场,可想而知。文武庙全部捣毁,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数被桐叶洲本土妖族占据高位,从庙堂到江湖,已经不是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陈平安走出屋子,来到船头,裴钱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边跟着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会路过金璜府地界 裴钱使劲点头,估算了一下,约莫八百里。 她还以为师父会忘了这茬。 遥想当年,只有她一个人陪着师父游历桐叶洲,裴钱第一次亲眼见到山神娶亲的敲锣打鼓,后来还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山神水君的厮杀。 与师父重逢之前,裴钱独自一人沿着旧路线游历桐叶洲,期间就经过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钱没去拜访的念头。 那位北晋国的金璜府府君,当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带人设计,沦为阶下囚,给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却因祸得福,逃过了那场劫难。 裴钱与师父大致说了一下金璜府的近况,都是她先前独自游历,在山下道听途说而来。那位府君当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还成了邻近大湖的水君,虽说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当不低。据说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笔,已经传为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笑道:正好,当年我与那位山神府君,约好了将来只要路过就去金璜府做客,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东山在栏杆上散步,身后跟着双手负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着个走桩练拳的程朝露,崔东山喊道:先生和大师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给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剑。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跃,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儿,她们都没瞧过呢。 陈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带着裴钱和两个小姑娘御风远游。 何辜和于斜回两个飞奔而来,嚷着要一起去长长见识。 白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孩子气,幼稚得很啊。 结果被崔东山一把抓住脑袋,远远丢向了符舟那边。 白玄大笑一声,拧转身形,竹剑出鞘,白玄脚踩竹剑,迅速跟上符舟,一个飘然而落,竹剑自行归鞘。 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羡慕不已,白玄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纳兰玉牒没好气道:曹师傅说了,不许我们泄露剑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风里来云里去,小爷我百无禁忌。 裴钱笑问道:百无禁忌大白鹅教你的道理 白玄赶紧掂量了一下大师姐和小师兄的分量,大概觉得还是崔东山更厉害些,做人不能墙头草,双手负后,点头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嘱过我,以后与人言语,要胆子更大些,崔老哥还答应教我几种绝世拳法,说以我的资质,学拳几天,就等于小胖子学拳几年,以后等我独自下山历练的时候,走桩趟水过江河,御剑高飞过山岳,潇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说未来落魄山上,我又是剑仙又是宗师,所以就属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钱微笑道:学拳好。 白玄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亡羊补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压境啊,我毕竟年纪小,学拳晚。 裴钱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我需要压几境,都由你说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习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颗钉啊。不过裴姐姐不用太担心,我虽然学拳晚,但是我学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时候咱俩切磋,估计裴姐姐不用压境太多。 裴钱嗯了一声,肯定的。 陈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怜悯,这个自作聪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陈灵均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白玄以心声问道:玉牒玉牒,这个裴钱到底武夫几境咱们可是同乡,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骗我。 纳兰玉牒说道:裴姐姐一直没说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云笈峰那边问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说话,到最后给小妍问烦了,裴姐姐只说她如果跟师父切磋的话,大概百来个裴钱才能勉强打个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怪可怜的,身为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资质天赋看来都很平常啊。 距离那金璜府还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问道:曹师傅,闹哪样,两条腿走路多费劲,不够仙气,小心咱们在金璜府门口吃个闭门羹。府君大人,一听就是个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与我说过,在浩然天下,宰相门房三品官,牛气得很。 纳兰玉牒埋怨道:就你话多。洞府的境界,剑仙的口气。 何辜点头道: 于斜回补充道:小小隐官这个绰号不太够,大大隐官才配得上咱们白玄。 白玄斜眼他们仨,等我开始学拳,随随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个洞府境,你们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根绿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这附近,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张宝塔镇妖符,一张阳气挑灯符,不过起先是师父借给她的,用来帮她壮胆子,后来才送给她。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在金甲洲那边,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陈平安有些惊讶,那位被誉为独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钱笑着点头,赧颜道:战场上,于老前辈不但帮我打杀了一头玉璞境妖族,最后还送了我那头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陈平安感慨道:前辈果然仙气无双,就该于老前辈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 裴钱嗯了一声。 百余里山路,对于陈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实不值一提。而且相较于上次陈平安途经此地的崎岖道路,要宽阔许多,陈平安瞥了几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笔。 路过一座横跨溪涧的石拱桥,陈平安蹲在桥头看那十分崭新的界记碑,微微皱起眉头。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拜访金璜府了。 裴钱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平安起身道:可能会有是非。 稍作思量,陈平安笑道:没关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离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临水建有一处行亭。 有一队披甲锐士在路旁散乱而坐,小赌怡情,只是嗓门都不大,因为行亭里边还有一位盘腿吐纳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尘。 一位年轻武将斜靠亭墙外,双臂环胸,闭眼屏气凝神。 陈平安让裴钱他们停步,独自走向前。 行亭内外两人,观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轻武将睁开眼,淡然道:如果你们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这边已经山水封禁。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溪涧一处碧绿幽幽的稍深水潭当中,浮现出一颗脸色惨白的脸庞,一头青丝如水草散开,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后她坐在对岸石上,不过双脚所穿绣花鞋,依旧没入溪水,她好像故意与那年轻武将争锋相对,笑道:封山我们金璜府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带路。 行亭里边的老神仙冷哼一声,轻挥拂尘,行亭外的溪涧如被筑造水坝,拦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无溪水流入那处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双腿入水更多,好像记起一事,与那青衫男子说道:不用担心原路返回,会被某些人穿小鞋,咱们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针湖,泛舟游湖,风景极美,想要登岸,无需计较渡船会不会被蟊贼偷去,松针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们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词,活腻歪了 年轻武将好像改了主意,挥挥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还与那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话。至于游览松针湖,倒是可以随意。 陈平安拱手谢过。 年轻武将点点头。 陈平安走在溪边道路上,那头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则一手拎着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边。 名为郭仪鸾的观海境老修士走到门口,讥笑道:刘将军,你倒是好说话,说放行就放行。 年轻人,名叫刘翚,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正五品武将,关键是还有个北晋国临时设置的五方山水巡检身份,也就是说一国北岳山水地界,年轻人可以指挥调动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灵,各州郡县城隍,各地文武庙,都受年轻人辖制。 刘翚是北晋国的郡望大族出身,不过却是靠军功当上的将军,道理很简单,家族早已覆灭在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传闻年轻人与北晋新帝,相逢于患难之际。 而更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那个联姻外嫁别国的妹妹,其实与这个年轻将军,是有故事的。 年轻武将神色淡然,一个不小心,真要与大泉王朝撕破脸皮,打起仗来,郭仙师可能比我更好说话。 老修士脸色阴沉,冷哼一声,返回行亭继续吐纳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谱牒,其实早已搬迁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却位于毫无争议的北晋国版图之上,所以再不挪窝,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吵到大伏书院的圣人山长那边去,也还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现在比较微妙的事情,其实还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针湖,这座大湖的归属以及划分,确实有待商榷。 北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金璜府必须北迁,最好还能够拿下整座松针湖,若是大泉那边仗势欺人,那就去书院找圣人评理。 北晋这边的底线,就是将松针湖一分为二,让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据约莫四分之一的松针湖水域。 关于此事,两国已经其实吵了好几年,闹哄哄的,大泉王朝,庙堂上下,都极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壮官员和边关武将,都已经嚷着要让北晋听一听马蹄声了。 溪涧中,那女鬼转头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陈平安笑道:姑娘觉得我面生很正常,约莫二十来年前,我路过金璜府地界,刚好瞧见了府君大人的迎亲队伍,后来还有幸见过府君一面,当年没能喝上一杯兰花酿,这次路径贵地,就想着能否有机会补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为当年她就在那山神娶亲的队伍当中,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陈平安其实先前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个黑炭小丫头,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讳你们非但没有计较,后来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当时手持灯笼,得了老嬷嬷的许可后,你还邀请过我去参加婚宴,只不过我当时着急赶路,错过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钱手持行山杖,会心一笑。 那女鬼蓦然而笑,是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年轻公子呢!难怪我没有认出来。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见山神娶亲的,要么就是个病秧子,阳气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历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叹息,眼前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对方就面容变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认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君府,是一家亲,府君老爷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侣。 但当下山水两府,依旧是个多事之秋的处境。 不然行亭那边,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账话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确实道法不俗,可一般情况下,哪敢与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横。 说到底,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老爷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这般。问题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内,而是位于北晋国境内。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双指间捻住一条寸余长短的青鱼,朝那尾小青鱼,她轻轻呵了一口气,对其点睛,再心声言语道数句,然后轻轻一丢,游鱼入水,一个摆尾,去势极快,倏忽不见。 那尾传信青鱼很快就赶到了金璜府门房那边,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将消息禀报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晋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郑素。 他得到那条青鱼密信后,立即动用大泉王朝赠予的一把传信飞剑,传讯坐镇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当年那场厮杀,如果不是那个过路人,一符一剑就截杀了松针湖淫祠水神,否则后患无穷。 只不过这个内幕,除了妻子和几个心腹,郑素没有多说。 郑素今天走到大门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师。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庆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钱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裴钱咧嘴一笑,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