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赶紧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直呼圣人名讳,也不妥当的。 陈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骂几句少骂几句,改变不了什么。 陈平安,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头顶,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陈平安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旧账差不多已经了清,人家那么大一位管着一座天下苍生的掌教老爷,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我很犹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还有其余三座天下,陈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要是陆沉铁了心要针对陈平安,他就乖乖跑回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不当乌龟王八,难道还当出林鸟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到了书简湖,要赶紧入乡随俗,当一条地头蛇,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 陈平安说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那你只就说点能说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环,都在此地产生。一旦做成了,有两个天大的利好,一是将鬼蜮谷逆转风水,升成为一座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齐备,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四时有序、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他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还要高出一筹。说不定可以一步登天,高承要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到时候高承,就类似……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破开了天地牢笼,能杀死他的,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未必出手,真正想要杀死高承的,则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若是被木衣山祖师堂那边再出点状况,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藩属,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轻轻晃荡,缓缓道:所以,高承此举,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会极有分寸,步步为营,我猜测百年之内,只会极其克制,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囊括了骸骨滩版图,高承就会止步,然后在千年之内,远交近攻,纵横捭阖,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徐徐图之,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难说,规矩实在太多,经常自己打架,一来二去,很多局面,就会木已成舟。 故而在这期间,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其实就两个,一个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再就是佛家的秃驴了,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擅自开辟六道轮回,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以及天君谢实,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前者估计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缘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姜尚真笑道:那句‘飞剑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养剑葫,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明白了,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难怪高承如此恼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 姜尚真摆手道:什么稚子,你无需如此瞧不起自己,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陈平安问道: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福缘一旦错过,再想抓住,比登天还难。这种事情,很难用道理讲清楚,不过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平安苦笑道: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给我来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 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晦暗,如果换成我是高承,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俱芦洲,肯定会死。 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 说多了,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俱芦洲,好像是自己心怀叵测。 陈平安转头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内,为何要多此一举,故意与高承结仇如果我没有猜错,按照你的说法,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 姜尚真微笑道: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立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递过酒壶,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各饮一口酒。 姜尚真突然说道: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蒲禳为人又如何还有这披麻宗,脾气如何 陈平安说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就一定要小心了,这块地方,确实就是有竺泉、蒲禳这样的存在,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实则比我姜尚真还要油滑、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 姜尚真缓缓喝酒,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转头一看,原来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怎么说呢,很窝囊,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绝望啊愤怒啊,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儿做错了,才让你这个朋友如此作为。 陈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 姜尚真叹了口气,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我干嘛来了。 陈平安有些想笑,但觉得未免太不厚道,就赶紧喝了口酒,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脑袋,想起一事,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杨凝性,他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书生虽然在你这边是一路吃瘪,可是人家没没耽误正事,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着他护道一程了,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的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在老鼋手上饲养千年,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你可别觉得无所谓,能让我姜尚真评价为‘相当值钱’的玩意儿,那是真值钱。看这小子的运道,可谓正值鼎盛时期,你如果离开了鬼蜮谷,她已不在,然后你继续独自北游,在大源王朝,你如果又遇上那书生,应付起来,就会更加吃力了。 陈平安说道:相较于京观城高承,这些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的根脚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陈平安,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几乎每隔百年,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我玉圭宗找我,用各种由头找我叙旧,甚至还有一位,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难消瘦美人恩,莫过于此。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陈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当然是一种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摆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这趟鬼蜮谷,回头来看,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比那野修还将脑袋拴裤腰带挣钱了,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估计当时杨凝性也觉得福祸不定,不太敢笃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点点头,大概是还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缓缓道: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品相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无数,因为手上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丑是丑了点,但是可以成长,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皆是如此,不过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有些却是元婴,甚至是成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边的剑随后,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好的,这件你顺来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还慢,消耗还大。 意外之喜。 本以为这件法袍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曾想品秩还能往上走。 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这件,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顺手了。 陈平安从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来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箓,篆文认得,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给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钱 姜尚真将那三张金色材质的云霄宫符箓接过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玉清光明符,气势很足,范围不小,只不过杀力平平,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很不错。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动。不过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开门’的秘诀,尤其是这斩勘符,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巧了,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当然那是情比金坚一般,双方日夜坦诚相见…… 姜尚真突然转头望去,脸色古怪。 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饮酒,知道三张符箓,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箓拍在栏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姜尚真挣钱花钱,天地无拘束!豪杰本色,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不比你姜尚真家大业大,从来是恨不得一颗铜钱掰成八瓣花销的。 姜尚真哀叹道:天地良心。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箓,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将这几张符箓的开门口诀,细细说来。 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浓,一五一十将那符箓开门之术,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 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手臂长短,此物品相、价值如何 姜尚真说道: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适宜炼化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称世间双绝,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你手中此物无需炼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现在嘛,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再者物件还是小了点,换成我,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炼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时间,以后返回宝瓶洲,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金灿灿的,瞧着就讨喜,师父喜欢,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这鬼蜮谷,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取出交给姜尚真。 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点头道: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属于方便法门,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其余那几幅,平日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 陈平安惊讶道:这一幅,如此珍贵 姜尚真点头道:那月宫种眼拙而已,不得其门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这幅春画,是十二幅‘山中道侣叩仙图’之一的摹本,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笔,碰到识货的,随便卖个二三十颗谷雨钱,轻轻松松。 说到这里。 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 那个贺小凉。 真是个厉害角色。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是有些眼热的,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 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也开始沉默不语。 姜尚真开始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随手将酒壶跑向远处,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道法极高,被誉为地祖之一。 陈平安问道: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观 姜尚真压低嗓音,笑道: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具体的传承,我也不太清楚。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俱芦洲的北方,所以没进入鬼蜮谷,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门云海,已经沉寂许久,但是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弃了,而是在酝酿最后一击。 姜尚真继续道: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可是那座大圆月寺,可不简单。那位老僧,在骸骨滩出现之前,很早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佛法精深,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而那蒲骨头……哈哈哈,你陈平安无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位…… 姜尚真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其实是一位女子!这桩密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内,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 陈平安没好气道:女子剑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嘘道:可惜喜欢上了一位和尚,这就很头疼了。 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小声问道: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点点头,所以蒲禳她才会战死在沙场上,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谁说得清楚呢。 陈平安有些明悟。 通过姜尚真的言语,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个四字,那条脉络长线,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说道:你的心境,有些问题。若只是察觉到危机,依照你陈平安以前的作风,只会更加果断,最后一趟铜臭城,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走得很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源头活水,不够清澈,心田自然浑浊。 姜尚真笑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吧。 姜尚真问道:还是打算涉险北游俱芦洲 陈平安说道: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但是双脚走路,还是要迎难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语。 陈平安问道:那玄都观有一座桃林洞天,你也有一座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来,很劳心劳力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如果钻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做不完的难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望向远方。 姜尚真翘起一条腿,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修士,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毕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养育得当,就是无底洞,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说不得你陈平安以后也会有的,记住一点,等你有了那么一天,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在商言商,认钱不认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巅峰时期,蝼蚁五千万,如那竹林,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笋,地仙一股脑涌现,我便得意忘形了,结果下去一趟游历,差点就死在里边,一怒之下,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陈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 只余下云海大门那边,依旧雷打不动,姜尚真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觉得有违本心变得太多可能对你陈平安来说是坏事,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我姜尚真是求变与顺势,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任由风吹雨打、万丈波澜,是无需理会湖上汹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还算惬意,再者活了这么久,什么人事没见过,就愈发应对娴熟。你陈平安约莫是求个不动,加上岁数还小,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磕磕碰碰,修行一事,当然很难了,反过来说,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砺,一次次裨益。你我双方,两者谈不上高低、好坏,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换做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断头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陈平安笑道:从头到尾,你这些话,万金难买。 姜尚真颇为得意,脸色一变,微笑道:那隋右边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一脸古怪,伸出双手握拳,拇指晃动,就没点啥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半句。 姜尚真摇摇头,暴殄天物! 砰然一声。 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姜尚真仰头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儿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摇,小鹿乱撞!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儿不用送我! 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与此同时,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速度之快,风驰电掣,足可媲美剑仙飞剑。 陈平安有些羡慕,自己若是有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就算是去趟京观城逛荡一圈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长刀落在栏杆上,气势汹汹,一身煞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壁画城追杀姜尚真,高声道:姓姜的,再敢来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条腿! 姜尚真突然从挂砚神女的壁画门扉那边探出脑袋,别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轰然杀去。 足足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等到竺泉返回这座洞府,女子宗主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肯定是一路追杀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气闷,收刀在鞘,坐在栏杆上,一伸手。 陈平安抛过去一壶米酒。 竺泉仰头痛饮,脸色不太好看,问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陈平安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道:曾经在桐叶洲一座福地内,是生死之敌,当时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嗤笑道:男人嘴边话,就他娘是骗人的鬼。 陈平安喝酒压惊。 竺泉冷哼道:能够跟姜尚真尿到一壶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认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竺泉这才脸色缓和,若不是你先前说了那句用心专一,还算是人说的话,我这会儿都要忍不住给你一刀。 陈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说道:你接下来只管北游,我会死死盯住那座京观城,高承只要再敢露头,这一次就绝不是要他折损百年修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滩,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极难,接下来披麻宗的护山大阵会一直处于半开状态,高承除了舍得丢掉半条命,至少跌回元婴境,你就没有半点危险,大摇大摆走出骸骨滩都无妨。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站在骸骨滩和鬼蜮谷接壤的牌坊楼那边,在那边对高承骂个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头,你就仗着咱们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灵逃呗,高承一走,你就冒头,来来回回的,气死高承,岂不痛快反正花钱的,也是我们披麻宗,何况我们披麻宗也乐得花这笔钱。 陈平安说道:我还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绕出骸骨滩吧,出了骸骨滩几千里后,我再下船游历。 竺泉瞪眼道:你连姜尚真都不如啊换成是他,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对付那高承,肯定比我还要过分,这家伙别的不说,恶心人的本事,是这个。 竺泉伸出大拇指,当年一座宗门与他结了大仇,结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单独下山游历,姜尚真在最后临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礼,他在山脚四周,一夜之间树起了七八块写满脏话的碑文,胡编乱造,将所有宗门老祖和地仙修士,无论男女都给编排了一通艳史。内容极其污秽下作,倒是还有几分文采,至今山上还流传着那些艳情小本子。 陈平安无奈道:我干嘛跟姜尚真比这些。 竺泉想了想,也对。什么都莫学这色胚才好。 陈平安如释重负。 跟这位女子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对厮杀、打生打死还累人。 ———— 桃林外,一位青衫仗剑的白骨鬼物,站在两块石碑旁,没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宽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现在它眼前。 正是白笼城城主蒲禳的白骨鬼物,嗓音沙哑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老僧双手合十,默然无声。 蒲禳按住剑柄,整把剑顿时剑气弥漫,如雾笼罩蒲禳,转瞬之后。 蒲禳依旧青山仗剑,但不再是那副骨架,而是一位……英气勃发的女子。 她缓缓道: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会不知晓这些。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怀愧疚! 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位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位乡野少女在那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 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此刻老僧视线低敛,始终双手合十,轻声道:蒲施主无需如此自责,是贫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蒲禳惨然笑道:从来都是这样。 她就此转身离去。 老僧佛唱一声,亦是转身而行。 在大圆月寺和小玄都观的道路岔口处。 老道人凭空出现,老僧驻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与这位老邻居问一个问题。 老僧显然早已猜出,缓缓道:那位小施主当时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证此果,当有此心’,贫僧其实也有一语未曾与他言说,‘能有此心,当证此果’。 老道人问道:为何不说 老僧微笑道: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需外求。 老道人摇摇头,一闪而逝。 老僧依旧站在原地,弯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 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看一本兵书。